刘崇云/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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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,田野出落得像个孕妇
文/李长廷
夏天,田野怀孕了。
怀孕后的田野显得风姿绰约,如袅袅娜娜少妇,看去更加迷人,更加有魅力,更加勾人魂魄。对于一个在田野里长大的庄稼汉子来说,田野怀孕是件大事,必须全力以赴伺候着,于是就总有一些人影,无论白天还是黑夜,在田野里晃来晃去,他们俨然就是田野的护士,手把着一株水稻,当成抚爱的对象,摩挲过来,再摩挲过去,像是把脉的样子,然后就满脸露出惬意而天真的憨笑。这时风也许会来凑热闹。风是温温的,柔柔的,几次三番要去掀田野的裙裾,掀得密密匝匝的禾叶羞涩不堪,扭扭捏捏,于是田野就有了万种风情。
水稻是和人类最亲近的一种植物,我和我的乡亲都对它怀有深厚感情。水稻养育了我们人类一万年——何止呢,据永州道县玉蟾岩考古发掘,这里的人工栽培稻遗存起码有了一万两千年的历史。我初始听到这个消息时,不由对田野里司空见惯的这种植物肃然起敬。
田野是水稻的家,也是庄稼汉子的家。田野的无私与爱心,唯有庄稼汉子能感觉出来;而庄稼汉子的无私与爱心,也唯有田野能感觉出来。禾苗满厢了,庄稼汉子惬意而会心地一笑;禾苗抽穗了,庄稼汉子又是惬意而会心地一笑。接下来禾苗扬花了,灌浆了,庄稼汉子笑得合不上嘴,比自家婆娘怀身大肚还上心。
庄稼汉子的会心微笑对所有人都是一种安慰。
水稻在夏天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。它的美丽属于每一个人类成员。这时候田野里阳光很充足,很给力。俗话说,五月不暖,五谷不长。六月不热,五谷不结。阳光像床厚实的棉被,那么匀称地铺洒在田野上,田野顿时成了一张温床。
假如我是一株怀孕的禾苗,我此刻的感觉一定是无比幸福。每一个庄稼汉子都会感受到禾苗的幸福。如果感受不到禾苗的幸福,那他就算不得一个正经种田汉。
在我的父辈们眼里,田野的美完全是水稻给装扮起来的,是水稻撑起了田野的门面。尤其在夜间,在月光里,田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。在我如今的记忆里,父亲的最大嗜好,就是在夏夜的月色里,优哉游哉掮一把锄头,去田野里作漫无目的溜达。父亲在这样的溜达中,亲历了禾苗抽穗、扬花、灌浆的全过程。他为此感到自豪,感到满足。父亲目力不错,听力亦不错,父亲的习惯,每走几步,必停下脚步来,向四周聆听一会。也许,父亲是在享受田野的宁静。但是我要说,月光下的田野,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宁静,譬如蛙们,此刻的鼓噪比较春夜尤甚。春夜蛙的鼓噪还不算放胆,它们不过是试探性地,传达某种信息,诸如寻偶之类。到了夏夜,它们的鼓噪完全是颂歌性质的,是唱给田野的赞美诗,所以格外起劲。父亲在田野溜达是很有节制的,他怕自己的脚步,不小心踩住田塍草丛里的蛙声,把它踩没了。你在田塍间行走,蛙声就像蛛网,无处不在,可实际上你是踩它不住的,你以为它就在你的脚下鼓噪,待你脚还没抬起来,它却早早地没了。这时你不由得一阵感叹,这些个鬼东西,实在就是田野的精灵!尽管蛙们在田野间鼓噪得厉害,可父亲总能在这一片鼓噪声中,听到禾苗嗞溜溜汲水的声音。对于父亲来说,这是世上最能打动人心的音乐。有一次父亲让我也去听,我说我听不到,父亲说你没用心,你用心了就能听到。父亲当过多年看水员,他对禾苗汲水的声音尤其敏感,这点我万万不及。
有一次夜间乘凉,我看见田野里的月光,一浪一浪地向我们身边涌来,顷刻村子就成了一座闪亮闪亮月宫,我们便成了月宫里的人物。乘凉是乡村夏夜的一个保留节目,参与者甚众。既是节目,那么人人手中都会有自己的道具,这道具就是蒲扇。蒲扇这个物件,目下是稀少了,可当年乡里人都把它当宝。无数的蒲扇在月光里扇来扇去,就把月光扇出波浪来了,那月光里又是饱含着田野里稻花的清香的,所以人们的身上,人们的心头,就全沾满了银子般的月光和稻花的清香,一个个就如做梦似的,真正成了月宫里的神仙了。
面对或背靠着田野乘凉,一边欣赏着田野的夜景,一边借助手中蒲扇,倾诉自己的心情,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。我曾经在一篇短文里说,乡亲们摇蒲扇的动作,其实有点像读书人翻书页。乡亲们翻的可是一本大书,一本关于田野的书。田野里不完全是诗意,所以乡亲们手中的蒲扇,时而会摇得轻快,时而会摇得沉重。无论轻快还是沉重,全是人生的阅历,全是对于眼面前田野的牵挂。
我亲历过一场夏雨。夏雨来时田野那份激动,不是文字所能形容得出来的。半拉月没下雨了,田野里的风已经没了先前的滋润,即便用蒲扇去扇,也没有了一丝儿韵味,于是我的至亲至爱的乡邻,便都一齐走去田野里翘首望天。
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,或许来源于传统。作为一个庄稼汉子,在这样一个干旱的夏天,哪怕头上有一朵过路的云,也会给他们带来一线希望。村妇村姑们的绝招,就是拿出箱底的嫁妆或花花绿绿被套来晒,据说这也是祈雨的法则。她们这样做分明是要和老天逗霸:淋呀,淋呀,淋湿了我的心爱算你有本事!
无论如何,雨还是下来了。先是有一片云,凝聚在田野上方不动,后来却又翻滚起来,像有无数双手在使劲拧揉它,拧一床刚洗过的被单似的,拧着拧着,就拧出水来了。
夏天来这么一场应急雨,人们是绝不会回避的。不仅不回避,反倒要挺身去田野里,胡乱地跑动一阵,胡乱地呼喊一阵,然后蹲下身子去,蹲成一棵水稻,享受雨点打在光膀子上的滋味。
有趣味的是孩子们,他们把下雨当成一个节日来庆祝,一边淋着雨,一边嘴里喊叫不停,听真切了,他们所喊叫的,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:下雨了!下雨了!老天爷送饭来了!
那时候我在村后草坡上牧牛,我看着田野里发生的这一切,就如后来我看到的一些舞台剧,生动而且有趣。
这场夏雨过后,田野风韵越发撩人,渐渐就如一个村妇,快到了临盆的时候了。
一位快要临盆的少妇,她的楚楚动人,她的美,是我们人人都能想见的,我们没有理由,不对她倍加怜爱。
(原载于《永州日报》)
李长廷,男,永州市宁远县人,1940年生,永州市文联原主席。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,曾涉猎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戏剧、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,已出版《苍山·野水·故事》《山居随笔》《文艺湘军百家文库·李长廷卷》及长篇历史小说《南行志异》和中短篇小说集《田野的回声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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